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田云鹏
性别:男
年龄:35岁
工作单位:山东东营胜利医院神经内科
采访时间:2012年7月16日
采访地点:山东东营田云鹏家中
整理者:郭志强
他还和我说他的存折和密码放在哪儿了
医生面临死亡最多的科室应该是肿瘤科吧,业内戏称为“太平间的中转站”,偏偏我刚参加工作就分在那儿。十年过去了,我曾经主管的第一例病人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连他的个人基本信息,甚至住过的床号都记得,没在时光中淡忘。这不是我记性好,更不是职业素养高,只是那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用他最后的旅程留下的烙印吧。
出于职业操守,我要保护患者隐私,按照山东人的习惯,就叫他李师傅吧。李师傅年轻时肯定是个标准的山东大汉,入院时也能看得出来,质朴刚强,丧偶多年,一个人过,子女都不在身边。李师傅孤身一人带着全套行头走进病房,东西往床头一撂,磕掉鞋子,双手抚着膝盖,盘腿端坐在床上,那架势就像出门旅游到了歇脚的地方,从容淡定。
当时我挺困惑的,这是病人吗?不等我询问他就主动讲起自己的病情进展、就诊经历、此次住院的目的,说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就像是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让我再次怀疑,眼前真的是位饱受疾病折磨的晚期肺癌患者?站在他面前,我反而挺局促的。我赶紧表示,住院病人是要家属陪床的,至少也要家人知道。
“诊断时专家说我还有三个月,我觉得自己还能撑一阵,孩子们都忙,我想晚点让他们知道。”看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赶紧说:“我现在就是晚上憋得心烦,不想一个人在家,如果不行,我就,再晚点过来住院?”
现在想起这些话,还是特别有感触。大概是他的话和他略显不安的表情特别打动我,我跟自己说别自找麻烦,以后要多留心关照他了,别出什么问题就行。
后来除了每天早上的查房,有时间我就到他那儿坐坐,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这样不知不觉我们就混得挺熟了,几乎无所不谈,他还跟我说了他写的遗书、存折和密码放在家里什么地方,什么都跟我讲。我也发现,李师傅心很细,优点很多,不过就是家长作风,他安排好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说,你就是操心的命,都这时候了,多操心自己吧。他笑了笑,“你不懂”,侧头凝视着远方,好像是在享受着某种温馨的牵挂。
大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吧,李师傅到了最后阶段,除了一阵一阵几乎使他窒息的咳嗽,心脏功能也开始衰竭,无法平卧、无法进食、无法睡觉,每时每刻都在拼尽全身力气呼吸,就像是空气中没有了氧气,笼罩在他周围的全是死亡,无法挣扎,无处躲避。这时候给他上什么药都没用,把吸氧开到最大流量也没有任何帮助。有时候他会牵着我的手不放,好像在他牵着我的手的时候,他眼中才闪现出希望和片刻的平静。但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曾想逃避,但不知道若我不出现李师傅会怎么想。也不忍心就说没希望,虽然他也明白。到这个时候真是百感交集。
李师傅走的时候,我和他的孩子们都在。我平静地帮他们给李师傅穿上衣服,然后拨了太平间的电话:“5楼23床。”那边应了一声,我甩下电话,快步冲进卫生间,蹲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开始哭。也记不得那天后来是怎么过的,下班的时候我感觉全身没劲,走不动也不想走,索性就打了个人力三轮,上车的时候我觉得嗓子痒,使劲咳了一下,居然咳出一口鲜血。到现在我也没办法用医学知识来解释这口血,也许是我当时太敏感,也许这是一个可敬的生命印在我一辈子中的印记吧。
口述者感悟
大概因为这是第一个由我主管的病例,所以我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还特别清晰。虽然现在我转到神经内科了,但是以往经历过的生死,也数不过来了。有时候欣喜于能够延续生命,有时候必须要接受死亡,没办法,医生就是这种职业,以前根本想象不到。这些年有了一些感悟,觉得站在一名医生的视角体味生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个小故事能从一个侧面反映我们这代医生对生命的理解和敬畏吧。就像国外那句医学名言:“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我就是凭着良知前行,现在医疗环境这么复杂,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只能说我还没有掉队。
从毕业当医生到现在,今年正好十年,我们当年的同学回到学校聚了一次,让我想起刚上医科大学那会儿,还是挺意气风发的,初次体悟生命的沉重是在第一节解剖实习课上。面对逝者的遗体,庄重的开课仪式其实没有给我多大的触动。年轻帅气的老师是我们上两届的师兄,腰上挂着一排寻呼机,挺醒目的,看来平时业务繁忙。“你们这些将来从事临床工作的人都是心灵的强者。我在临床实习时,发现自己承受不了死亡的沉重,所以躲在这里。”他挥手掠过面前的遗体,“我和他们都是死亡的俘虏,只是我还活着。现在我每周两节课,其余时间忙自己的,只是不再从医。”他摇头苦笑,那些看似自嘲的话语,当时的我还不是很理解,现在看来他这么说更像是一种解脱。
今年六月,在我们十年校友会上,我发现不少同学都不再从医,用世俗的眼光评价他们,就是“混得挺滋润,活得蛮潇洒”。推杯换盏之间自然要开开玩笑,一方高声喝问“呔,你这泼才,手底下几条人命了?快快招来!”被问的人横眉立目,一饮而尽,“靠,老子我救人无数!”一脸的不服气,不愿被旧事重提。原来这位仁兄研究生实习的时候所分管的首例病人不治身亡,回想自己曾与之朝夕相处、感情融洽,老兄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欲罢不能,结果被一旁错愕的家属劝退,传为笑谈。这么多年后趣事重提,大家虽然都笑,但我觉得依然掩饰不了笑声背后的复杂情感。这样的第一次,应该是每个当医生的都躲不掉的吧。
整理者手记
我与田云鹏是大学同学,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因为我刚有了小孩没有参加,却因为这次约稿让我们又见了面。虽然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眼能够认出来,但是我感觉他成熟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老了),不再是当年的学生样子。老同学见面,当然是先叙旧,聊起从前、聊起聚会的事情,说别人的“糗事”都还是很轻松,但当说到他自己的经历时,虽然也在自嘲、也在笑,但可以明显感觉到笑得没那么自然。我现在不做医生,但听着他的讲述,也不禁想起当初自己实习时抢救无效的患者,想起患者家属说再试试的哀求。
面对肿瘤患者最后的挣扎也许是让人最心疼的事情,这不光是患者家属的痛苦,也是主管医生的痛苦。谁不希望挽救患者的生命,但肿瘤科医生可能有更多的无奈。最近微博上讨论肿瘤科医生是否有成就感,又令我想起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国外视频,一个年轻医生因为自己的癌症患者无法挽救,在年纪相当于自己奶奶的患者面前蹲着哭,反而被患者摸着头安慰。
医生真的是一个承载了太多生死的职业,很多人在经历了太多生死后变得麻木了,可能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要保留这份敏感真的是一件代价特别大的事情。我这同学咳出的那一口血,虽然没有好的解释,但我一点没有觉得不可能,反而觉得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