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外公是我的患者
大学毕业以后,我正式成为了一名肿瘤科医生。年轻、有拼劲是我们新手的共同特点。我也满怀期待,希望早日成为和导师一样优秀的好大夫。几个月前,全家人为了庆祝我找到工作,聚到了外公家。外公很开心,嘴里一直唠叨着“我们家养出了个医生”,竟然还从他屋子里掏出了一个发黄的本本,对我说:“宝贝儿,你以后做医生,一定不要糊涂,这里面有些不能用错的药,你要好好看。”我接过外公的黄本本,原来是中药的十九畏、十八反[?十九畏、十八反:古代中药文献中以歌诀形式记载的中药配伍禁忌。——编者注]。
外公这个老红军抽烟喝酒了大半辈子,落了个脑中风,现在还遗留行动不便,居然还记得叮嘱我用药,真是可爱。虽然戒烟了,外公还是经常咳嗽,我问了问,外公咳的是黄痰,没有胸痛、咯血,自己时常吃点止咳药就好一些。我摸了摸外公的脉,脉象洪大有力,我告诉他也许是上火了,肺炎也有可能,要他到我的医院检查,老爷子嫌麻烦不去。
有一天我正上着班,舅舅给我打电话,说外公咯血了,还觉得胸闷气短。我赶紧让舅舅把外公送来医院。体格检查、抽血、拍胸片、吸氧、止血、输液……经过一系列检查,最后发现外公左肺门处有个阴影,还有胸水。接着又做了胸部CT,结合病史、肿瘤标志物等,我初步诊断外公患上了肺癌,病理不明确,却已经咯血和胸腔积液。主任对我说:“你外公应该很早就有症状了,他吸烟史也长,现在年龄大,手术和放、化疗我们都不建议,还是对症治疗吧。”作为一名医生,我也经常这样告知家属,但是,现在我却变成了一位家属。作为一名医生,肿瘤专业的医生,我却疏忽了我最亲的人,小时候背着我摔跤,却始终保护我的外公。我缩在角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后来,父母、姨妈、舅舅等都陆续赶到了医院,我转告了病情。舅舅的眼眶湿润了,妈妈和姨妈在不停地擦眼泪,我是最小的晚辈,但我没有办法安慰他们,我说不出来。亦家属亦医生,我无言,我比他们更责怪自己的大意,虽然坚强的老红军不轻易说出身体的难受,而我却没有像医生一样敏锐地发现。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隐瞒着外公,我告诉他,他得了肺炎,有了胸水,所以胸闷加重。外公总是很信任我,还笑着说:“还好宝贝儿是医生,派上用场了。”外公的胸水增长得很快,渐渐出现了呼吸困难,晚上不能平躺着睡觉,食欲也变差了许多。我继续瞒着外公,告诉他因为年龄大了,所以住院时间要长一点。很快,主任决定给外公抽取胸水缓解症状了,舅舅签了同意书,由我亲自给外公做胸腔穿刺。我和外公谈了谈,外公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也许因为自己医生的身份,在给外公做胸腔穿刺时,我竟然只是把外公当成患者。引流很顺利,但是出来的却是血性的胸水。外公的病情不乐观,我逐渐已经接受,但是当我告知大家,看到亲人们难过、沮丧的表情时,我又被拉回了现实——我的外公确实病重了。
后来的几个月里,我不断地给外公引流胸水,还试着往胸腔里打白介素-2,但是效果都不理想。外公越来越不爱吃饭,胸闷气短也越来越频繁,我越来越不能抑制自己作为亲人的另一重身份,“医不自治”,也体现于此。外公还是相信着我,以为只是肺炎,但是也总问:“为什么这次好不了?”“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老人日渐消瘦,说话都要喘上一会儿才能接下句。胸水还是难以遏制地增长,也仍然是血性的,各项检查回报都不乐观:中度贫血,低蛋白血症,电解质紊乱……外公的情绪有些低落,我每次安慰他只是肺炎时,他也不再说什么了。有时候他会跟我说想念去世的外婆了,我也想念。每天经过外公的病床时,我都要叮嘱自己别哭,我现在是医生,是外公的希望。妈妈和姨妈是家里感情最脆弱的,家里人每次坐在一块聊天时,她们总是流泪。小舅也有些抱怨,陪床时老爷子总是哼哼,吵得他睡不好觉。我没有说什么,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我要始终扮演一个医生的角色,要给大家希望。
没过多久,外公开始嗜睡了,已经不能进食,心电监护也用上了。“血氧百分之多少”,和外公每天交流的也只剩下心电监护的数字。突然有一天,“陈医生,18床的血氧掉到67%了,你快来看一下!”听见护士的呼喊,我马上跑到外公床前:“提高氧流量到5L/分,洛贝林、尼克刹米各入1支!”我紧急下了口头医嘱,主任也过来了,和我一起抢救。我忍不住泪水,他真的快不行了……我一边抢救,一边看着那些代表生命的数字,“一定要升上来!”我在心里对数字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心率、呼吸为零,血压、血氧测不出,颈动脉搏动消失,双侧瞳孔散大固定,宣布临床死亡。”我突然听见主任的一句话。外公去世了!
口述者感悟
学医以来,我亲历过很多患者的死亡,死亡是每个人终将面对的结局。但当我们真正面对自己亲人的死亡时,他不只是患者,还是我的外公,我不愿失去他,却理性地知道我终将失去。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我如此亲密地陪伴外公走完他的人生,我已经知足。我会记住外公说的话,做个好医生。
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外公!
整理者手记
作为一名医生,与患者和家属打交道是他们工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然而,自己突然从医生的角色变成了家属,这种转换并非每个人都能很快适应。也许只有在这时,医生们才更能体会到患者家属对疗效的迫切要求,对医生这个职业寄予的希望;而作为普通大众的读者们,也能从中读出身为医生的无奈和悲哀。这才是真正的换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