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陈菊
性别:女
年龄:29岁
工作单位:北京市大兴区中医院肿瘤科
采访时间:2012年8月19日
采访地点:北京市大兴区中医院肿瘤科医生办公室
整理者:吴君德
那一晚
还记得当年刚刚博士毕业的我,顺利走上医生岗位时的欢欣雀跃。虽然现在我的业务能力已经达到可以处理一般的急危重症的水平,然而当年的兴奋却已在无形中消失殆尽。我很幸运,工作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得到过患者家属的表扬信。可是半年后的那个夜晚,却让我在生死之间领悟了更多……
今晚又是我值班,我刚刚巡视完一圈病人。今晚病房里病情最重的就是12床了,她是个发病半年的骨肉瘤患者,已经昏迷三天。
记得半月前她刚住进我们肿瘤科时,是我的同事秦接诊的。秦是个认真负责的同事,做事总是有条不紊。秦说,这个姑娘很可怜,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骨肉瘤晚期,而且还是高度恶性的髓质型,无法手术,以前的化疗对她也无效。进来我们科时,她全身疼痛难忍,还高烧不退。这个姑娘因为病痛的折磨,已经骨瘦如柴,眼睛却比以前更大。三天前,患者开始出现昏迷,呼之不应,已经不再需要用止痛药了。今天上午,心电监护显示她的血压开始下降,秦忙乎了一上午,生脉注射液、多巴胺都用上了,总算将她的血压控制在90~100/50~65mmHg,下午患者病情还算平稳。快下班时,秦对我说,她已经将12床的病情向守在病床旁的患者父母反复多次地交代了。他们也已经签字表示,在她死亡之前,希望我们采用无创抢救,让瘦小的她尽量少受些痛苦,哪怕她可能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在查房时,我特意在12床的病床前停留了一下,她像个熟睡的婴儿。我摸摸她,没有发烧,心电监护显示还是血压偏低。我和她的父母亲说了会话,再次交代了病情,也劝慰了他们。
次日零点30分,护士突然急迫地敲打值班室的门,惊慌地在门外喊着:“陈大夫,你快起来,12床……”糟糕,12床快不行了!我匆忙穿上白大衣,带上听诊器直奔病室,可以听见她喉中的痰鸣音,看见她口腔中涌出的暗红色泡沫痰液。心电监护显示血氧76%(动脉血氧正常值为98%),我立刻把她的头搬向一侧,同时叫护士准备吸痰,推来抢救车。此时,她父亲却突然冲上来推开我,不准我碰他女儿,嘴里嚷嚷着:“你凭什么动她,她都这样了!”我急忙解释,她这样很容易因为误吸痰液导致窒息,我在帮她把痰液引出来。可她的父亲却听不进去,坚持不准我搬动患者,并要求护士进行吸痰,于是护士只好照办。而她的父亲却一直站在我身旁,不仅不愿意在门外等候,反而开始辱骂我。我没有时间去听这些脏话,一直关注着心电监护。刚刚吸痰才3秒,她的血氧就掉到了40%,血压也掉到78/43mmHg。我赶紧让护士停止吸痰,注射尼可刹米、洛贝林、多巴胺等药物。但是多次用药后,患者的血压、血氧仍然呈进行性下降。她的父亲更加激动了,大喊:“这些数字都在下降,你赶紧给我救她!”“你××的,今天她要是死了,我也弄死你!”“你不准离开,必须在这救她!”突然,他一把抓住了我白大褂的衣领,“我要抽死你,你弄死了我的女儿!”我开始感到害怕,我也很瘦小。此刻,我没有办法推开他,一旁的护士也只是个90后的小女孩,早已经吓得胆战心惊。12床的母亲和护工上来拉住了这个激动的父亲,劝说他别打医生。我故作镇静地说:“她还没有死亡,请让我继续抢救吧,现在就我一个值班医生,等我救完她,你再找我吧。”也许是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松开了手,但是一直站在我身后辱骂。
我很清楚,12床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反复的抢救用药也不能改变这一结局,她已经快到我们所称的“天堂”,而我,难道是她的陪葬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40多分钟后,12床的生命体征消失。我不能躲避,也没有办法求救。看看护士,我只能宣布:“1点17分,12床死亡!”我闭上眼,既为12床悲哀,也为自己默哀。她的父亲真的疯狂了,一把抓住我,挥动胳膊,还好被护士和护工及时抱住。她的母亲哭着喊着,“不怪医生,你别这样了!”我赶紧从病房逃出,锁上办公室的门,拨出一串电话号码,汇报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我曾经送走过很多肿瘤患者,有握着我的手去世的,有唾沫滴在我手背去世的,有轮流胸外按压抢救一个多小时无效去世的……而这一次,却惊心动魄!我已经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了!我不知道下一秒后,我还能否活着,还能否孝顺父母。2011年9月15日,北京市同仁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徐文在门诊楼的耳鼻喉二区被1名男子持菜刀追杀砍伤,多处受伤;2012年 3月23日,哈尔滨市医大一院住院部5楼,一名患者疑因医患纠纷将一名医生捅死,并造成3名医护人员受伤……这样的事件,竟然与我如此接近,我害怕了,也茫然了。
我坐在办公室麻木地写着病程。快到凌晨三点了,我仍然没有一丝睡意。门外有敲门声,我只能硬撑着问“谁?”“陈医师,我是12床的母亲。”我打开了门,这个母亲满脸憔悴,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净。她拄着拐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女儿去世了,我们很心痛……她太年轻了!虽然都知道,但是还是很难……她爸今晚喝酒了,所以刚才那样对你。你受委屈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口述者感悟
多么可怜的父母,女儿刚刚培养出来,却患上了绝症。这对父母已经衰老,母亲还拄着拐杖,他们剩下的人生,也许不会再享有天伦之乐,也许只有无尽的痛苦。对逝去的女儿的思念,会不会摧垮他们?他们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停止流泪?我责怪不了这个可怜的父亲,他当时是那么害怕失去他们的女儿!
我想,医生不仅仅是救死扶伤的职业,也是行善积德的大业。我祈祷我们的医学可以更加昌明,可以治愈恶魔般的肿瘤!
整理者手记
陈医生在向我叙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双手一直紧紧地攥在一起,直到说完才长舒一口气。我想,这段故事带给她的除了紧张和后怕,更多的还是悲伤,为那对失去女儿的父母,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