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多情

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贾继东
性别:男
年龄:50岁
工作单位: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友谊医院消化疾病中心
采访地点: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友谊医院消化疾病中心办公室
采访时间:2012年10月23日下午
整理者:郑桂香

老大哥走了

我的大学是在山东济宁上的。我们班长比我长几岁,是我们的老大哥,长得一表人才、魁梧高大,一看就是个山东大汉。他为人仗义、热心肠,家庭背景也不错,家人也有几个学医的。老大哥上学的时候没少照顾我。他是济宁本地人,时不时会叫上我们兄弟几个去他家吃个饭,还能看电视。那个时候,我们都离家在外上学,又都不富裕,能有这样的机会改善改善伙食,可是个了不得的事。毕业后,老大哥分在当地医院当了外科医生,结婚后有了女儿,没几年就离婚、又再婚,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经常打打电话,有机会也见过几次面。

大概4年前,老大哥得了多发性骨髓瘤,来北京治疗。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老大哥没有好好准备做化疗,而是先做了个股骨头置换手术。事前我不知道他要做手术,她爱人也不同意。这里的爱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前妻,因为他再婚的妻子不知什么时候离他而去了,在他最需要家人的时候,还是原配太太陪在他身边。当时她就希望我能劝劝他,因为她说老大哥就听我的话。可不巧的是,那一阵我的手机经常不开机,她爱人跟我联系不上。在手术那天、他仍在手术中时,她爱人就直接跑到我的医院来找我。我一听就急了,怎么能现在做这个手术呢?要知道手术后几个月内都没法做化疗,这样一来不是耽误治疗了吗?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手术后我去医院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急着做手术,他说是一个专家跟他建议的。

度过手术恢复期后,我帮老大哥联系了一个新药临床试验,老大哥参加这个临床试验,可以免费使用一种价格昂贵的治疗多发性骨髓瘤的新药。还不错,几个疗程下来,症状基本上缓解,一家人高高兴兴出院了,老大哥又继续上班当他的外科大夫。

不幸的是,一年后,老大哥又回来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复查不及时,老大哥的多发性骨髓瘤复发了,全身广泛转移。这一次人很衰弱,也很痛苦,浑身疼得厉害。再一次联系住院,这时候已经不能再做化疗了,只能对症处理,用止痛药止痛,用营养药维持。我去看他时,他也知道这次复发的严重性了,苦笑着对我说:“继东,这次看来真的挺不过去了。”我嘴里安慰着他,可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过了大半年,到了2010年的将近十月底,我要去美国开肝病会议,临走前,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给老大哥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心里一沉: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了上句接不上下句。我和我太太赶紧跑到那家医院,见到他时,我真是不相信,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敢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老大哥!因为做化疗头发全剃光了,眼窝深陷,两只眼睛要么闭着,即使睁开也没有一点儿神,脸色如死灰,全身骨瘦如柴,颧骨、锁骨突出,手脚冰凉。他见到我,眼睛转一转,嘴唇动一动,很艰难地说几个我也听不太清的字,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我陪坐在他病床边,沉默了一个多小时。

我心如刀绞,她爱人和女儿更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哭着对我说:“继东,你认识的专家多,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他。”我只能跟她们说:“大哥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跟你们一样难过着急,我一定会尽力,但你们必须要面对这个现实,这几天大哥可能就过不去了。我会跟医生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但现在看可能挽回不了了。”

过了几天,我还在美国开会,老大哥的女儿给我发了个短信,说他走了。

口述者感悟

我见过无数病人,情况比老大哥轻或重的病人都有,但当我亲眼看到好朋友、亲如兄弟的老大哥从发病、到化疗见效、到复发全身转移、到全身疼痛得生不如死、到最后无药可治,绝望地躺在病床上,我受到的触动从没有这么强烈。我一直想知道老大哥最后的心情是什么样的?他自己就是医生,知道病情的严重性,知道死亡的结局不可避免时,他的心情是一种绝望,还是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无奈,或者是对家人的眷恋?人得了不治之症,无论他本人还是家人,都希望奇迹的发生,希望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但奇迹毕竟是奇迹,而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我们无法违背这个规律。尽管老大哥是学医的,他家还有其他几个学医的,他的众多朋友、哥们儿中也有不少是医生,但最终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整理者手记

认识贾继东教授有十年了,他是肝病领域的顶级专家,平时在国内外做报告讲课,镇定自若,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属于讲话不看稿,出口成章的人。但当谈到老大哥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有时欲言又止,有时停顿,有时变换个坐姿,有时候又纠结用什么词来表达。死亡,这个话题本来就沉重,尤其当有一天真正发生在我们亲近的人身上时,每一次回忆都会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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