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多情

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匿名
性别:女
年龄:不详
工作单位:北京某医院
采访时间:2012年5月7日下午
采访地点:北京某医院病房
整理者:李妍

来世还做妈妈的儿子

这是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孩子。11岁,急性、高危白血病,需要进行骨髓移植。

这也是一个坚强的孩子。父母离异后,他跟随妈妈生活,爸爸又另外组建了家庭。

为了给孩子进行骨髓移植,爸爸、妈妈都做了配型。爸爸的相合度更高,但起初,爸爸并不愿意为孩子提供骨髓。最终,在妈妈的强烈要求及反复劝说下,爸爸同意提供骨髓,但治疗费用则主要由妈妈承担。

整个移植过程非常艰难,年幼的孩子经历了严重的口腔溃疡、移植物抗宿主病、出血性膀胱炎、移植后淋巴增殖性疾病、病毒血症以及肺部细菌、真菌感染等多种并发症,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伴随着又一轮严重的肺部感染,孩子出现了呼吸衰竭,而此时他血象极低,生命垂危。

为了控制呼吸衰竭,在使用抗感染药的同时,我们与家属谈到上呼吸机的问题,以此改善他的肺部症状。然而,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措施而已,并不能解决最根本的感染问题,而且插管上机也有很大的出血风险。即使这次能够挺过来,血象问题也不容易解决,还要面临诸多并发症的难题。

到了这个时候,孩子妈妈已经花掉了自己娘家、孩子舅舅和自己的积蓄几十万元,再治疗下去已难以为继,而孩子的状况仍然非常不好,预后也很差。

孩子的妈妈、爷爷及其他家属一致决定放弃呼吸机治疗。

其他治疗还在继续。

孩子的求生欲望非常强,但感染没能控制,病情在继续恶化。

最后,在面罩吸氧达到最高流量情况下,他仍然喘不过气,憋得非常难受。

而他的妈妈只能一直在床边陪着他,搂着他。

此时,孩子自己也绝望了。

尽管这种情况在其他患者中并不多见,但对于这个家庭来讲,孩子承受的痛苦却成为了他医疗过程中的大部分内容。从接受移植到现在,整整九个月的时间,孩子除了春节时回家了不到一个星期,其余时间都在医院。尽管妈妈和爷爷给他带了很多零食、玩具,可以在病房里画画、玩游戏,但,他不能离开病房。

喘着,憋着,孩子仍一遍一遍地跟我说,“可不可以让我早点走?”“可不可以让我舒服一点?”“让我睡着好不好,睡着了我就不难受了……”

但是,对于呼吸衰竭的病人,镇静药物因为会抑制呼吸,是要谨慎使用的。

对于一个孩子,这简直是太残忍了。明明知道没有更积极的治疗措施了,眼见他的状况越来越差,我们却无能为力。

这是多么可怕啊!医生眼看着他因呼吸衰竭被活活憋死,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有家属提出,能否再给他上呼吸机。但是,这样的话,孩子就必须进监护室,而家属是不能进去的。孩子觉得,自己病得那么重,妈妈又不在身边,太难过了……同样,妈妈也无法接受。

于是,就这样过了两天两夜。孩子一直醒着,憋着,喘着。妈妈搂着他,给他讲故事,讲他小时候的事,并且不停地说,“你安心走吧,来生还做妈妈的儿子……”

口述者感悟

这个孩子的故事,我非常不愿意回忆。作为一个大夫,当不能挽救病人生命的时候,最希望的是能够减轻患者的痛苦。两天两夜,孩子的妈妈、爷爷,甚至病房里所有的大夫、护士,都觉得太残忍了。每一个大夫在面对这样的病人时,都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刺激。

在病人和家属一致要求放弃的情况下,在病情不会出现转机的时候,作为大夫,仍然帮助不了他,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那两天,在下班回家后,我还时常会接到病房护士打来的电话,说,“孩子又憋得很厉害,家属强烈要求打一支‘安定’……”但按照技术规程,我不能同意开出这样的医嘱。

面对这样的病人应该怎么办,我们没有可以参照的依据。而这样的规定可能会涉及伦理、家属的同意、大夫用药的权力、如何防止滥用药物等很多方面的问题。对于一个多数时间都在治疗恶性肿瘤的大夫来说,面对终末期病人,在病人和所有家属都已经放弃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够有些措施,可以让大夫帮他们一把,哪怕只是让病人安静一些,痛苦小一些。这无论是对病人、家属还是大夫,都是一种安慰。

整理者手记

在讲述过程中,这位医生几度潸然泪下。她不停地向我道歉,并说,关于这个孩子的事,她没有在人前哭过,但在背后,哭过很多次。

的确,这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故事。无论是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还是看故事的人,都会忍不住为这个孩子难过、流泪。而在难过之余,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我们的医疗制度是不是应该更具人性化?就像这位医生所说,对于这样已经无力回天的病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措施,能够让病人痛苦小一些,走得安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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