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作者:顾晋
性别:男
年龄:53岁
工作单位: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外科
采访时间:不详
采访地点:不详
约稿者:王迈
姥姥
我的姥姥离开我已经30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姥姥生病了。一开始,爸爸妈妈认为老人是便秘,但是后来姥姥的肚子逐渐膨胀起来,连我这个刚刚开始学医的医学生都觉得不对劲了。“不是便秘吧?我看像肠梗阻。”我对爸爸说。
爸爸是泌尿外科医生,看了姥姥的症状以后也觉得不对。我们送姥姥到医院看病,姥姥告诉我说:“我的腹胀已经有半年了,看你们都很忙,我就没有说。”经过临床检查,姥姥的最后诊断是结肠癌,而且已经有肠梗阻了。
医院的医生说不能做根治性的手术了,于是给姥姥做了肠造口术。带着造口非常不方便,姥姥又很爱干净,造口对她来说非常痛苦,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她抱怨。手术后没有作任何治疗,姥姥的病稳定了将近两年。由于生活的不便,她下地活动的时间少了。爸爸妈妈都忙,于是给姥姥请了个阿姨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随着病情的变化,姥姥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她执意不想去医院,爸爸妈妈都是医生,知道到了医院也没有办法。姥姥最后的日子就在家中度过。不管多难受,姥姥从不在夜里惊动我们,甚至都很少叫阿姨帮助她。就这样,姥姥独自和病魔抗争着。
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身边说:“姥姥可能不行了。”我的心一下抽紧了,尽管我是学医的,但毕竟刚刚开始,对医学了解不多,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
姥姥越来越虚弱,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妈妈说:“姥姥今天可能过不去。”
我一下不知所措:“是不是到医院去啊?在家我们应该怎么办好?”
“不用去医院!”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姥姥也不会同意的。我只记得那个晚上,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妈妈陪姥姥度过最后时光。姥姥的呼吸越来越弱,但是她的意识非常清楚,她嘴在微微地动着,不知要说什么。
其实,一直到那时,我们都没有和姥姥说,她得的是什么病,姥姥也从不问。毕竟是内科医生,眼看着姥姥呼吸越来越弱,妈妈非常镇静,可是面对即将离世的母亲,妈妈会说些什么呢?如何安慰一下姥姥呢?我在想。
妈妈把头凑近姥姥的耳边,说:“妈妈,你放心去吧,我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句话让我非常震惊,我还以为妈妈会说“您坚持一下,病会好的”。可是姥姥好像听懂了妈妈的话,头微微点了一下,眼角一股热泪流了下来,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姥姥走了,那么安详。姥姥的一生在恬静、快乐中度过,没有惊人的成就,但有亲人、有满足,培养出了做医生的女儿,没有炫目的遗产,却留下了一本本平凡得不能再更平凡的日记,里面记录着她的一生,所有的希望和幸福……
作者感悟
有时候,我们面对病重的病人,合理的安慰比虚假的鼓励更贴心。因为,不管外人感觉如何,病人自己对疾病的判断是最真实的,他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病是什么阶段。“善意的谎言”有时候是徒劳的。试想,一个晚期癌症的病人,极度消瘦,你对他说他一定会好的,谁能相信呢?病人需要的是心灵的安慰,不是虚假的鼓励。医学是有限的,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死亡,这是回避不了的实际问题。面对病重的病人,即使康复无望,我们至少能多陪陪他们,给他们心灵的慰藉,陪着他们一路走好……
约稿者手记
本以为这应该是一次简单的访谈或约稿。顾教授的好文笔早就名声在外,他的博客“城中故事”不但点击量近百万,而且是多家医学和大众媒体“追捧”的对象,博文抢手,时常被转载。更不用说,这位行医、行文都充满人文关怀的医者,对于“从医生的角度谈谈对死亡的观察和感悟”这个亦医亦文的话题,应该会有很多心得吧。
但是,事情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电话那边,顾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有点犹豫地说:“很多都记不太清了。”我不好过于勉强,又把之前在电话、邮件中沟通的策划初衷拿出来啰啰唆唆地唠叨了一遍,希望拖延些时间,也许会有转机。终于,顾教授说:“有一篇写我姥姥的博文,也许可以用。”于是,便有了此文。
挂电话时,我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话题对于顾教授会这么难以推进,直到读到这篇文章。
“平静安详”,这是我能想到的、用来形容作者的这位可敬可爱的祖辈离世时情景的唯一词汇。能在至亲至爱的家人陪伴下,安静坦然地面对死亡,是一种福气。也是今时今日被先进医学和生命支持设备“back-up”的现代人已经不常能享受到的福气。
也许,姥姥过世的一幕已经在三十多年前的医学生顾晋心目中,定格成了死亡应有的尊严,无法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