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作者:兰玲
性别:女
年龄:32岁
工作单位:河南省人民医院消化内科
采访时间:不详
采访地点:不详
约稿者:许倩
外公的心愿
我的外公,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奇人”,但至少在我心中,他就是这样一位奇人。
从小到大都倍受外公宠爱的我,一直以为,这辈子我就是他的“小公主”了,在外公面前,我可以永远不要长大。可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不可预测。就在我刚工作不到一年时,外公竟然病入膏肓,成了我的病人。就这样,我们从亲密的祖孙关系变成了“尴尬”的医患关系。
外公患的是肝癌,查出来时已是晚期。作为他的主治医生,难过之余,职业习惯让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查出患癌原因。入院第二天,我一大早上班,就先去了外公的病房,是的,我必须承认,我急切地想见到他。看着外公有些憔悴的脸,我心疼极了。“昨晚睡得不好吗?”我轻轻地问。“还行,就是凌晨四点多护士过来抽血,就睡不着了。”外公满脸堆笑,“护士真够辛苦的,凌晨四五点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不过这小丫头也真够狠的,一下子抽了我二十多管血,呵呵!”“是我下的医嘱,我想尽快查出您不舒服的原因。”看着满脸皱纹却笑得像朵花的外公,我心为之一震,不无抱歉地说。“哦,这个我知道,护士是执行者,医生才是决策者嘛,怎么样都是为了病人好嘛!”外公却满不在乎,慈爱地看着我,“我的孙女真是长大了,竟然可以给外公看病了。”我笑了,但我知道,这一笑完全没有我往日查房时的潇洒、自信和坚定。凌晨四点、扎针之痛、几十管血、夜间不眠,这些在我看来于别的病人早已习以为常的事件,在今天,突然变得那么触目惊心。是的,这种亲属和医生的双重身份,似乎让我开始学着如何去真正感受病人的内心,开始思考除了职业操守之外的某种东西。
抽血结果陆续出来了,外公竟然没有任何基础肝病,可肝癌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和无情。手握报告单,我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几十管血换来的这个结果,对于一个已经接近死亡的病人,多么不值!不管怎样,外公是一定会问结果的,我必须先处理好这个事情。我打好精神,走进病房。“结果出来了,您得了肝炎啦,您吃不好、肚子胀,就是这个病给闹的!”我故作轻松,“是慢性肝炎,慢性的就要慢治,恐怕您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了。”我顿了顿,想找个最合适的理由让外公不去怀疑在这里的长住。“肝炎哦,好吧,有我孙女守着,什么病我都不担心了!”外公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却不知他已经离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
其实现在想想十分可笑,对于一个肿瘤晚期的病人,我们医生惯用的所谓善意的谎言姑且能掩盖长期住院的原因,却永远无法掩盖越治越差的事实。可想而知,外公身体越来越弱,皮肤越来越黄,肚子越来越大,已经无法下床,甚至坐起都很困难了。每次站在他的床边,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僵硬地微笑,机械地重复着:“病情反复很正常,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不要着急,会好起来的。”这些“真实的谎言”,我曾无数次说给其他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听,可即便我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却至今无法做到“心不跳”,我可以温和地面朝他们,却永远无法正视他们的眼睛。是啊,善意的欺骗、无奈的敷衍,这种在医生内部代代相传的处理方式,难道真的是对的吗?多数病人在疑惑、煎熬、压抑甚至恐惧中度过了灰暗的最后时光,最终带着遗憾和未了的心愿离开,难道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离开方式吗?何况这是我深爱的外公!我走出病房,不停地问自己:“欺骗外公姑且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无奈。可作为一名医者,医身体之痛,却不懂疗心灵之伤,是为大医吗?”可我马上又反驳了自己:“如果救不了外公的身体,又如何给他心灵的安定和快乐呢?”困扰的情绪让我终日郁郁寡欢,我不知道要这样面对外公到什么时候,直到那一天。
那天,当我站在外公床前,又一次重复这些话时,外公拉住了我的手:“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这个病怕是不太好啊!知道你们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但我心里有数,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故作镇定,赶忙笑了笑,可还没等我开口,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外公看着我,充满慈爱的眼神中突然有种释然:“玲玲,别难过,人总有一死。不要试图扮演上帝的角色。你所受的医学教育都是最理想化的治疗手段,实际上,在和死神博弈的过程中,你能做到的并不多,无非是在可以争取的范围内做到最好而已。我理解,我接受,我只想完成心愿,不留遗憾。”我突然愣住了,这就是我的外公,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道出了医生这个职业的本质和病人这个时候的真实想法,让我猛然间豁然开朗。
后续的那段日子,外公一直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见到了想见的老友,相处了挚爱的亲人,写好了遗书,挑好了墓地,选好了遗像。最让我不解的是,他自己出钱委托家人在闹市买了一间门面房!
在一个初夏的早晨,外公永远地离开了。当舅舅打开他的遗书,念到其中一段时,全家人震惊了:“我于生前购置门面房一间,现委托大儿子租赁出去。所得租金由二儿子保管,二女儿监督。其中30%为我夫人所有,为养老生活所用,30%为今后家里考上大学的孩子所有,为学费、生活开支所用,30%作为累积储存,为日后我儿女家庭困难时应急所用,剩余10%为每年为我扫墓开支所用。门面房不得买卖,如遇必须,按法律继承人依法继承。”至此,我终于明白:外公是真正无所牵挂、不留遗憾地离开了。
五年来,我时常去墓地看外公,每次都会放上一束美丽的鲜花,当然是用门面房租金中的扫墓开支去买,因为我知道,这是外公的心愿。
作者感悟
记得五年前,穿上崭新的白大衣、刚刚工作的我,是兴奋的、激昂的。我知道,我本是个热情的人,我一定要将这份热情给我的患者、我的同事,给每一位需要我帮助的人。我每天勤恳地工作,认真地查房,按时坐门诊,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救死扶伤”这一项伟大的工程中。我知道,我是渺小的,但我有热情,有怜悯之心,有专业的医学知识,我有信心将托付给我的每一个伟大的生命呵护得无微不至。
的确,我这样做了,但很多时候,我开始发现,我力不能及,甚至无能为力。一次次面对死亡百态,一次次亲历人性万种,一次次感受生命的无奈,一次次把死亡当漠然,工作不到一年,我就变得焦虑、不安、不知所措。我开始怀疑自己,甚至怀疑医生这个职业,直到外公的到访。
的确,在死神面前,医生总要竭尽全力彰显英雄本色,而实际上,这无非是医生自己强加于自身的一种信念、一份压力。一旦我们意识到病人无法医治、濒临死亡时,我们就羞于面对、怅然不已,故作冷漠地查房、抢救、观察病情,除此以外再也不会更多地来到病人床前。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做什么,我们难于启齿,自然全然不知。其实,对于生死,应该学会坦然接受,自然面对。用冷静的心态看待病人的死亡,用平和的心情达成病人的心愿,用温暖的心绪弥补病人的遗憾。对于医生,这才是最高境界的医治,真正意义上的医者仁心;而对于病人,这才是最高层次的死亡,真正值得的生死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