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多情

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刘军
性别:男
年龄:35岁
工作单位:南通大学附属医院肿瘤内科
采访地点:天津市和平区同安道宾果士咖啡厅
采访时间:2012年4月18日
整理者:闫睿

临终那滴泪

1998年,我刚刚参加工作,接诊了一位非常年轻的妈妈,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完孩子才半个月,因为低热、出现消耗性改变住进了医院。查体发现腹部柔韧感、有少量腹水,初步诊断为结核性腹膜炎,于是进行规范化抗结核治疗。但患者对治疗没有任何反应,营养状态进一步变差。科里请来了全院专家进行会诊,专家们提出了各种诊断,但没有一个诊断能够明确,于是,我们在诊断不明的前提下进行了各种诊断性治疗,包括抗感染、抗结核、营养支持,等等。

当时我还是个住院医生,接诊这个病人后,几乎每天24小时地待在医院里,观察她的一般情况、琢磨她的化验报告,一有时间就不断地翻阅各种资料,想要弄清楚她的诊断,但是很遗憾,至今我都没想明白这位患者的诊断。这位患者非常沉默,几乎没有什么言语,她家是农村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但是家里借钱也要给她治病,而且非常配合治疗。但是患者的一般状况还是每况愈下,一个多月就进入到了多脏器功能衰竭的阶段。上级医师签出了病危通知书,派我去跟家属交流。

“患者现在病情很危重,随时都有可能出意外。而且过了这么久,我们虽然请了全院的专家会诊,还是没能明确诊断,因此所有的治疗都只能是试试看,所以治疗前景不是很乐观,希望你们家属能有个思想准备。”

听完我这番话,患者的爱人、父母都有点接受不了。患者的爱人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就跪在了地上,号啕大哭:“大夫,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孩子那么小,孩子不能没有妈呀!”我赶紧搀他起来,“我们会尽力的,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但是,但是……”后面的话我实在没忍心说出口。这时,患者的老母亲发话了,“大夫,其实这些天来,大夫和护士真的都在尽全力帮她,尤其是你,你几乎每天都守在这儿,这些我们家属都看见了,我们也挺感激你们的。但现在既然你们都说她不行了,那,那也没办法,到了这步,我们家属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孩子,能不能让她那刚满月的孩子见见她?”

遵从了患者家属的意愿,我们没有对患者进行呼吸支持、透析治疗等等插管操作,只是给了些药物继续维持,这样至少从外表看来患者的形象还算不错,但事实上患者已经进入浅昏迷状态,对呼唤、针刺、手掐都已无任何反应,所有人都很清楚,她已经临近了生命的尽头。

这时,小孩子抱来了。那刚刚满月的小婴儿,躺在襁褓中,睡得正香甜。患者的母亲接过孩子,扑簌簌地落着泪,把孩子放在她的胸口,哽咽地说道:“月芳啊,孩子抱来了,看她一眼吧!”

这时那本来睡得正酣的婴儿仿佛得到了命令似地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整个病房响彻她那稚嫩的哭声。奇迹般地,这个年轻的妈妈居然真的微微睁开了双眼,脸向孩子这边偏了一偏,紧接着,一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在孩子的包被上,化作一滴湿湿的印记……这一场景让在场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几个年轻的女护士已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很快,她就走了,虽然家属很痛苦,但并没有吵吵嚷嚷,只是不断感慨着,“这就是命啊!”“好歹孩子也算见到了妈……”

后来,这个患者的爱人又结了婚,巧的是,那天他陪自己的小舅子看病,竟然又是我接诊。再一次看到当年的那个小婴儿,已经长成了小姑娘,但显然承受了很多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承受的苦痛。小女孩很安静、很内向,当她的父亲告诉她,这就是当年拼尽全力抢救你母亲的医生时,她没有任何反应,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木然的神情让人头皮发麻。最后,她问:“我妈,当时很痛苦吧?”我愕然,本以为她会怪罪我为什么没能救活她的妈妈。我回答:“不,其实,她是听着你的哭声走的,虽然她很舍不得你,但她走得还算安详。”女孩的泪水滑落眼角,双唇紧紧咬住,半晌,轻轻吐出三个字:“那就好!”可我已控制不住,泪流出来。

一滴泪,一生痛。

口述者感悟

医生的本职工作就是治病救人,但很多时候还是会很无奈。尽管有很多理由不放弃任何一条生命,但当已经能够预知一切的时候,在无法延长肉体生命的时候,尽量满足患者和家属的精神需求,或许也算是对往生者最好的馈赠了吧!

于我,患者的那滴泪让我久久难以平静,直到今天,一想到她临终时的样子我就如坐针毡。每当我疲倦懈怠的时候,患者临终的那滴泪都会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心,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背,激励我多读书、多学习,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