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作者:缪晓辉
性别:男
年龄:53岁
工作单位:上海长征医院感染科
采访时间:不详
采访地点:不详
约稿者:郑桂香
医生,求您了,别让我出院
2003年3月28日以前,这是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父亲老林是一家不大医院的医生,每周去地段医院看两次专家门诊。母亲老王是小学教师,退休在家,照顾老爷子和女儿女婿,帮他们做饭洗衣。然而,突如其来的SARS使这个家庭支离破碎。先是老王发热住院,随后小两口突然出现发热,老林也没能幸免。很不幸,女婿阿祥因SARS最先离去,其他三个人都被转到了小汤山医院,恰好都在我“管辖”的19和18病区。
一周之后,女儿小林康复出院了。出院前,小林找到了我,恳求在她出院之后把她母亲转到父亲所在的18病区,并与她父亲同住。在那个特殊时期,“以人为本”比“以病为本”更重要,经过内部协调,老夫妇俩入住同一间病房。
女儿出院之后,老王要求护士长不要为老林派护工,而由她自己亲自照顾老伴的一切,包括病房卫生。看得出来,老王除了觉得自己亲自照顾老爷子更放心、更方便以外,还带着一种负疚心理。在她看来,包括老伴在内的一家人都是因为她才遭到如此“厄运”,她是一个罪人,唯有多为亲人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和负罪感,任凭医护人员如何解释和做思想工作,她也无法驱除似乎已经深埋在心中的“罪过”。她每天亲自为老伴喂饭、喂水,一天为老伴擦两次身,丈夫的大小便都是她亲自料理,坚决不让护工插手。她总是在为丈夫做完了一切之后,才让护士给自己输液治疗。人们总能看到,躺在相邻的两张病床上的老两口,一边输液,一边说着有趣的故事,谈着开心的过去,筹划着出院以后的很多很多计划。
老林当年65岁,得SARS之前患糖尿病近20年,同时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像老林这种免疫功能低下的人患SARS之后治疗难度更大,病死率很高。由于病情需要,我们不得不给老林使用大剂量激素,这不仅加重了他的糖尿病,还诱导了肺部细菌感染以及真菌感染,使得病情越来越复杂。我和小汤山医院专家组的其他五名成员每两天要去看望老林,分析病情,调整治疗方案。但是,老林的病情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逐渐加重。
作为医生,老林深知SARS的难治性,也知道自身的两大基础疾病是加重病情、增大治疗难度的重要因素。他清醒地意识到上帝不会给他特别开恩,他也隐约感觉到女婿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因此为了这个家庭,他又特别希望自己能挺过去。
在老林患病的30多天里,我们很少看到他的痛苦表情,即使是戴着吸氧面罩,每说一句话都很艰难,他还会安慰我们的护士并完全配合治疗。
因病情不断加重,我们打算把老林转科到重症监护病房,可是夫妇俩坚决不从。老林对我说:“缪教授,我知道我的病情危重,我也不害怕气管被切开,更不怕死,但是我更愿意在不多的时间里能够每天看到你们,而不是陪着机器或让机器陪着我。”妻子老王一开始有些矛盾,为了治愈丈夫的疾病,转科似乎是一种选择,但是从丈夫疾病的严重性和对治疗的反应来判断,她强烈地意识到,老林怕是挺不过去了,转到重症监护病房后的“气管切开”和失去亲人的陪伴给老林带来的心理打击,也许更会加速疾病进展。于是她同样恳求我们留下老林。我和专家组成员们多次商量后,决定不为老林转科。
6月初,小汤山医院不再入住新的病人,半数以上的病人经过精心治疗后出院,老王也符合出院条件了。当时在小汤山医院,病人出院的决定权不在病区主任,而在专家组成员。18病区主任向我提出让老王出院的请示,按照惯例,我查看了老王近期检查的血液常规结果、肝肾功能最后一次拍摄的胸片检查结果,并且认真地给她做了体格检查。的确,她已经完全康复,而且完全符合出院标准。而此时老林的病情却在恶化中,氧饱和度一直在80%左右,肺部感染还在加重。
我“公事公办”地来到老两口的病房,很轻松地对老王说:“老王,恭喜您了,您已经完全康复,明天就可以回家看您的女儿喽。”“我不出院!我坚决不出院!”老王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近乎声嘶力竭,我怔住了。我知道她是为了丈夫而拒绝出院,于是耐心地劝道:“您已经康复了,继续住在病房不合适,因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SARS病毒会不会再感染,让您出院是为您好啊,老林有我们照顾呢。”同时我还把医院有关出院的规定告诉她。老王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老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医生,求您了,别让我出院。老林是因为照顾我才生病的,他现在的病情不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就算再感染我也心甘情愿,我情愿陪老王去死啊!求求您了,缪教授,别让我出院,我在医院陪老林的费用由我自己出还不成嘛[?住在小汤山医院的病人一切费用全免。],拜托您帮我向医院领导求个情成吗,我给您磕头了。”
我也是老医生了,但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眼泪无法控制,防护眼镜一片模糊,在场的其他医护人员也都抽泣着,并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了我,似乎在代老王一起“求情”,似乎决定权就掌握在我手里。其实我真的没有决定权,但这一次我却破例做了一次违背医院管理规定的决定:让老王留下。我实在不能忍受那种苦涩的场景,丢下一个“成”字后扭头离开了病房。
老林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平凡的人,上天没有公平地对待他,他最终还是被SARS夺走了生命。临终前一天,因为严重缺氧,老林说话时断时续,跟老伴说想吃她做的面条。
病房里哪有面条,但是很多年轻的病人自备了方便面。有人把方便面拿过来了,老王亲自为老林做了一顿方便面,这是老林最后的晚餐。老王为老林拉开氧气面罩,喂两口面条,再为他戴上面罩,吃到一半,老王似乎很满意地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作者感悟
爱,能够起死回生?爱,能够铸就生命的赞歌?这是神话,还是善意的谎言,抑或是善良的人们的期盼和自我安慰?
人间有情而病魔无情,在新发传染病SARS面前,医学以及它的职能行使者——医生、护士、专家教授们都显得那么无能。医学尚且无能,病人何以有助?亲人何以有能?但是,面对死亡,每个人的反应却有千差万别,不顾危险陪伴临终的亲人,是亲情的流露,更是一种境界。医生或亲人,有时真的无法治愈病人,无法使某些疾病的患者起死回生,但是我们应尽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去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