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刘端祺
性别:男
年龄:68岁
工作单位:北京军区总医院肿瘤科
采访时间:2012年7月9日
采访地点:北京军区总医院肿瘤科办公室
整理者:王迈
最后的选择
他是我大学同学中才情出众的一个。医科大学毕业后做了几年内科医生,20世纪80年代初出国学习。先从医,再做药,历尽艰辛,终于学有所成,得到主流社会承认,后来做到跨国药企的亚洲总裁,是那个年代外出打拼获得成功的代表,经济、社会地位都无可挑剔。我曾受邀参加他在北京组织的几次活动,见到他身居公司高位,精明干练,统筹全局,事业中天,留下了深刻印象。
2005年春节期间,他的应酬较多,餐后常感腹部深处疼痛,向后背放射。他自知不好,马上到医院做了检查。CT片显示他的胰体中部有一个占位性改变,包块仅压迫到胰管,未涉及胆管,所以没有明显的黄疸,但已有腹腔淋巴结转移。肿瘤标志物数值全面升高,特别是有高度诊断参考价值的CA-199高出正常值十余倍。他的病已不算早期,但还是有手术指征的,可以据情选择部分性姑息切除和放射性治疗;运气好了,能将肿瘤全部切除也未可知。鉴于手术不一定能够延长其生存期,也可以试着先进行化疗、放疗,减轻瘤负荷后,再做是否手术以及进一步治疗的决定。胰腺癌细胞的恶性程度和目前医疗技术的局限,都决定了病人无论用哪种方法治疗,做什么选择,存活期大多都只有1年左右。总之,可供选择的治疗方案很多,但预后严峻。
他也算一位资深医生了,尽管不是肿瘤专科,但对胰腺癌的性质和可能的预后还是知情的。他找我的目的是出于对一位老同学的信任,听听我的诊疗意见。他还在我负责的肿瘤病房里选择了一间单人病房,准备开始接受治疗。
在交谈中,我感觉他对胰腺癌有一定了解,也在互联网上查了不少资料,但因毕竟不是专科医生,对自己胰腺癌的凶险程度估计还是不足,但又迫切想知道真相。他一向聪明果断、善解人意,但此时也难免有些心绪慌乱,反复问的一句话是:“CA-199诊断胰腺癌是不是成熟技术,会不会搞错?没有黄疸的胰腺癌是不是手术能根治?”显然,正如肿瘤心理学教科书上说的,和大多数刚刚听到这一“凶信”的患者一样,他正在经历着巨大的心理震撼,既心有不甘,又心存侥幸。在初获肿瘤诊断时,他从心底拒绝,希望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奇迹。与许多患者不同的是,他没有抱怨,更没有失态。他说,他奋斗了,事业也“小有所成”,这辈子不白过,堪称丰富多彩。他也诚恳地讲了自己的牵挂:和前妻离异后,现在与小他近20岁的妻子感情很好,最小的孩子只有六岁,他不希望让年轻的妻子和稚幼的儿子过早地失去亲人。他绝不放弃生的机会,但也要做不测的准备,不要到时候“来不及”。他叮嘱我,一定要对他说实话,病在他的身上,一切决定要由他本人来做,他“扛得住”。
我邀他共进晚餐。餐后,他试探我:“咱们俩的生日只差几天,今年夏天,我们一起过生日,还在这儿吃饭,怎么样?”我说:“你要放宽心境,做多种准备,咱们争取吧。”尽管前面做了许多铺垫,听了我的话后,他仍然停顿了片刻,思忖了一会儿后说:“我明白了。” 他的意思我是理解的,我的意思他也明白了。我们之间用不着“善意的谎言”,也用不着淡而无味的“安慰劝解”,可惜这种完全现代意义上直言不讳的医患沟通,现时还只能局限在相知较深的亲友之间,不能普遍推广。
几天以后,他多方打听,权衡比较,决定飞往南方的一家医院,接受肝胰联合移植治疗。这项手术当时在全国只进行了不多的几例,而且患者都没能长期存活。可能是对残酷预后的面对,也可能是对家庭、事业的责任感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对移植寄予了极大希望,没有和谁商量,就毅然决然上了飞机。得知他的这个在我看来有些鲁莽的决定,我不免有些自责——我那样直截了当地向他告知病情,对吗?
大约半个月后,我接到他躺在病床上打来的电话,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好像隔着天际在另一个星球上讲话:“端祺,我可能快不行了,我现在已经感到死神在向我招手了……感谢你对我的病讲实话,我本应该在你那小住几天,咱们再聊聊……但是,我不后悔,你知道,我是个宁愿燃烬也不愿锈蚀的人。”后来我了解到,那大概是在肝胰移植术后的一周,他的病情急剧加重,在获得重症病房医生同意后,通过电话依次向亲友们告别。
口述者感悟
两天后,他去世了。刚刚60岁的老同学,从跟我“预订”单人病房到去世,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他本来有希望再活上一年,但“移植”的选择使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抛下孺妇稚子,匆匆离去,实在令人唏嘘。
但是,他的这个电话使我顿感释然——老同学希望在完全知情,而不是闪烁其词的情况下,真正独立地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正是“我的死亡我做主”。他的哲学是,活着就要有意义,死也要死得痛快,“宁愿燃烬,也不愿锈蚀”。这是他的风格,独立、洒脱、男子汉,绝不拖泥带水,一辈子都是这样,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事后,我从其他同学那了解到,他选择做移植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有几分侥幸心理,希望自己成为奇迹的主角和创造者;还有几分无奈,毕竟当代医学的发展还不尽如人意,没有更多的有效治疗手段和选择;甚至还有几分豪迈——风流倜傥一辈子,他可不愿意经受癌症百般折磨,熬成个“恶病质”,给人们留下一个瘦骨嶙峋的最后形象。当然,作为医生,他也心怀着一种献身医学的高尚——如果移植失败了,就算做了一份贡献。
手术前他办了三件事:一、公证了遗嘱;二、陪六岁的小儿子玩了两天,告诉儿子爸爸要离开他很长时间,好好听妈妈的话;三、照了相,俊朗阳光帅气,是他遗留给人间最真挚的笑容。
几分冲动,几分懵懂,几分不舍,可能还有作为医生献身事业的豪迈,促成了他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