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多情

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李宏亮
性别:男
年龄:33岁
工作单位: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危重医学科(ICU)
采访时间:2012年11月21日14点30分
采访地点: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医生办公室
整理者:程蓓

生命的抉择

2004年,我来到北京大学第三医院ICU。其实,我研究生阶段的专业是骨科,对于ICU这个专业并不熟悉。刚到ICU工作的时候,我每天接诊患者都会很紧张、很忐忑,生怕因为自己的知识不全面或处理不当延误了患者的治疗。大多数来我们科室的患者病情都很危重,生死往往都在一线之间,稍有疏忽就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当然,也因为患者的病情都很危重,有可能我们倾尽全力救治也无法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同时,也有一部分患者在接受救治的过程中,身体和心理均饱受痛苦的折磨,完全没有什么生存质量,每天只是勉强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从专业角度来说,作为医生我们应该尽力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可是作为普通人,我们也会有想要放弃治疗,让他们走得有尊严、走得不太痛苦的念头。

求生不得

有一位来自张家口的男性患者,在北京打工,靠给人家搬运货物养家糊口。有一天在搬运棉花的时候,他被从车上掉下来的货袋砸中了头部,当时就昏厥了。工友们将他送到我们医院,诊断结果是,他因高位颈椎骨折损伤脊髓导致颈部以下高位截瘫。在我们ICU病房里,他接着呼吸机、输着营养液,勉强维持着生命。他的家属得知后,连忙赶到医院。当见到自己的家属时,这位坚强的汉子因为嘴里插着气管插管,想说话也说不出,所以只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但眼神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从他进ICU后,他的家属每天都来看他。面对高昂的医药费,他的家属多次找工头理论,却始终得不到赔偿。一天天过去,除了医药费不断地增加,他的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他的家属多次和我们沟通,知道他这样的高位截瘫是不会有好转的,维持生命必须要靠仪器,也就是说他这样一个曾经身强体壮的顶梁柱,以后不仅无法养家糊口,甚至还可能成为家庭沉重的负担。经过反复思考后,他的家属决定放弃大医院的治疗,把他送回老家。

在当地的救护车来接他的时候,他似乎预感到这一去也许再也不会有活下去的可能了,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望着我们流下了眼泪。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上只能依靠医务人员使用简易人工呼吸器来维持他的呼吸,一旦停止使用辅助呼吸用具,他的呼吸就将停止,生命也将就此终结。

求死不能

有一位中国科学院化学系的老教授,罹患小肠癌。姑息手术[?肿瘤太大或已转移,不能进行根治性切除,或病人不能耐受较大手术,但通过较简单手术维持器官功能、缓解症状、延长生命的手术,称为姑息性手术。]后,他带着气管切开套管住进了我们ICU的病房。刚住进来时,老教授神智很清楚,因为气管切开无法说话,就跟护士要了纸笔,写下了“我要求安乐死!”并把这张纸交给医务人员,示意我们必要时交给他的家属。

此后,老教授的病情越来越重。肠瘘使得他的腹部积满了肠液和粪便,护士们不辞辛苦地为他清除这些污秽,保证老教授的生存质量,维护他的尊严。可是即便这样努力救治,老教授还是走到了需要接呼吸机的那一天。我将老教授的那张纸交给了他的家属,他的家属对此表示十分的不理解,坚决不同意履行老教授的心愿。他们认为,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要保住他的生命,哪怕只是延长一分钟,医生也要竭尽全力。

反复多次和家属沟通后,作为医生的我也只能尊重家属的意见,全力维持老教授的生命。老教授接上了呼吸机、输上了营养液。因为他是癌症晚期,多种并发症都出现了,最严重的就是肾衰竭。为做血液净化治疗需要静脉穿刺置管,可他因全身严重浮肿,进行静脉定位时非常困难。一边是老教授痛苦的样子,一边是家属渴望的眼神,我们医务人员也无从选择。

终于,老教授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的家属却不切实际地恳求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回来。因为肾衰竭,老教授浮肿得十分严重,这给我们进行胸外心脏按压造成了很大困难,稍一用力就在他胸前留下深深的手印,这让我每次向下按压都于心不忍。即便我们全力抢救,老教授终究还是走了,走得很痛苦。而他的家属对于无法挽留他的生命也感到痛苦不已。

口述者感悟

其实,大家对ICU这个科室的了解大多是从几年前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ICU的“天价医药费”开始。从那时起,人们一提到ICU就觉得那是个“烧钱”的地方,ICU的医生都不算是医生,最多算是看管监护仪器的护士。可经过SARS、汶川地震、禽流感及重症甲型H1N1感染等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后,人们逐渐意识到ICU是一个很重要的科室,很多患者可以经过ICU医生的救治活下来。看到这些变化,我作为一个ICU医生深感欣慰。

可是我每每看到那些求生意志很强的患者,因为家庭、经济或别的原因放弃治疗时,都会于心不忍。同时,一些不想没有尊严和质量地活着、想要体面地离开人世的患者,他们的生命却被家属执拗地挽留着。对于这样的情况,我们也很无奈。病情急剧恶化的患者使用呼吸机后,需要持续给予镇静药,对于那些预后[?预后,对于某种疾病发展过程和最后结果的估计。——编者注 ]较差的患者,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法意识到自己最终的结局。但如果让这些患者清醒过来,那种痛苦是我们不敢想象的。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精神世界,如果患者清醒过来,看到自己现在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我相信他们会选择放弃这样的治疗。

整理者手记

其实,生死往往就在一线之间。不过,有时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选择恐怕也难以实现。

以前,我也曾和父母嬉笑说过“如果我要是成了植物人或者没有办法行动或说话了,你们就别救我了,别让我受那么多苦,让我就这样走”。当时,父母就翻脸了,直说我小小年纪不懂事,就算我不顾自己,也该顾顾父母啊,怎么忍心丢下他们。当时的我还很年幼,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只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殊不知,自己的选择可能会给父母造成巨大的痛苦。

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地为自己而活,父母、子女、伴侣等各种关系缠绕着,如何在这团“乱麻”中找到自己生命的抉择是很困难的。失去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面对失去尊严的生存,是选择放弃还是坚持?这个选择权究竟应该交给谁,是患者自己,还是家属,这个问题也许永无正确答案。患者这样痛苦地活着,是为了家属;离去,却是为了自己。面对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两难境地,究竟该如何选择,即使是我也觉得很难。但不管怎样的选择,都无法用某一社会准则来评判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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