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此多情

2021年10月 / 马哥(Marlin)整理

口述者:陈旭岩
性别:女
年龄:48岁
工作单位: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急诊科
采访时间:2012年7月7日晚
采访地点: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急诊科办公室
整理者:张永燊

无奈的放弃

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情。那天我上急诊监护室的二线班,为一个病人忙了一天,而且忙无所获。

那是个32岁的女病人,偏胖,以往没有任何疾病,从内蒙古来北京,在顺义一带打工,她没有医保,医疗项目都要自费。她患的是突发急性重症胰腺炎,急诊CT显示胰腺病变非常严重,累及大网膜,腹腔积液,入院同时就发生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这是重症胰腺炎常见的呼吸系统表现,预示病情危重、病死率很高。随时需要上呼吸机、床旁血滤,还有各种昂贵的救命药物。这个病人运气很好,消化内科好不容易腾出张空床。我们和她爸爸谈住院需要至少一万元押金,而且可能一天就花光,还要考虑后续费用,胰腺炎救命经常就十几万。我们是早晨8点告诉他老人家的,当时他就说钱在路上呢,于是,当天在急诊的治疗抢救费用我们让他全部欠着,而他就算计着手里的几百元应急。到中午总算盼到了送钱的人,借了五个老乡,借到三千元。和病房联系,的确收不了,交的钱不够,计算机系统就打不开。再打发人去借钱,边治疗、边紧张地观察病情、边等着。她没钱透析,为了她的肾,我只能给她多输点液,但是液输多了就直接进了腹腔,肚子会越来越大,我得仔仔细细算那个最合适的量。还得盯着她的尿袋儿,祈祷千万要有尿、祈祷心率不能再快了……接近5点了,有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拿来一万块,没敢问是多少人凑的。我和她父亲说可以住院去了,他问:要住几天?我说,说不好,不会太短。他又问,这一万够不够?我答肯定不够。他问还需要多少?我诚实地回答,不确定,但按照她的病情通常要超过十万,而且、万一、或许……我说得小心翼翼,而且觉得说这些话很不好、让他很痛苦,但是我又不能不说,还得加一句可能要人财两空。从医以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掐自己一把,心里说下辈子不做医生了、不做中国医生了,真的。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我没有催促他,在拥挤的办公室,我们面对面坐着。老人强忍着眼泪,“我怎么能不救她呢?她娘年轻时就走了,我拉扯大她们姐弟,儿子去年结婚,我借钱给他盖了房,欠一身债啊,我再跟谁去借呢?你容我想想……”我有点憋闷感,起身去看看病人,翻翻病历,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等着。

良久,这位父亲慢慢站起来,对我说:“我们不治了,拉回家了。”我并不意外,但真切地觉得心痛。小心地把患者抬上车,看见她在哭,无声地。父亲使劲揣着那一万块,救护车从北京开到内蒙古,也要花掉不少。我跟他说,剩下的钱就维持输液、输普通的、便宜的液体。如果这一两天病情不加重,就再去借钱,只维持输液。我心里想着,哪怕是重症胰腺炎,如果器官功能不恶化、不进展,就可以认为是自限性疾病,等胰腺慢慢包裹、慢慢修复,或许还有生机。没有联系方式,没法随访,只有祈祷。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疾病、这样的状态是不能放弃的,然而这是无奈的放弃,如果你不能真正理解“无奈”二字,就看看那位父亲的眼睛,倏忽间这十二划的“无奈”二字就笔笔刻在你的心头了。

我总是为这样的放弃而极度惋惜,尽管看似淡定,但内心挣扎,尤其是当间或不久就要经历一次时。所以我时常思考,我们能做些什么?国家能做些什么?弱势群体理当永不言弃时就理应永不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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